【江南】你怎么能阻挡我进城(小说)
清晨,我一边晃动着胳膊,一边慵懒地穿过窄窄的街道,在距离乡政府仅800米的长兴古村村口,要了一碗山里人家打的煮茶,悠然地坐下,像城里人品尝咖啡那样慢条斯理地细细品味这浓香可口的煮茶。这里的煮茶大概就是城里人说的油茶,这是我被调到这个偏远山乡任副乡长以来第一个爱上的美味。煮茶听起来很“土”,其中原料也没有城里油茶那般精致养眼。但是,我喜欢,喜欢这股“土味”,并且由此开始爱上这个名叫长兴的古村以及这里浓郁的乡土文化。
“喂,老王啊,我们乡里邀请的几个民间传统文化专家一个小时后就到,你是分管旅游的副乡长,带他们到古村转转,向他们详细介绍下本乡的情况。”正当我准备要第二碗煮茶的时候,乡党委刘书记就给我派下了任务。这真是个醉人的金秋,在我惬意地抹了抹溢满煮茶清香的嘴之后,橘红的太阳就从高高的银杏树梢升腾起来,或随意地撒在微微泛黄的银杏叶上,或零星点缀于古村青砖墙壁、屋顶翘檐,整个山乡顿时如同刚生了娃娃的少妇母爱泛滥,暖意融融。
“在这里,新农村的建设重点不在‘建设’,而在保护。有专家认为,只有这样,构成中华文化半壁江山的博大精深的民间文化,才不会随着新农村建设的进程而消亡……”一走出乡政府大院,几个民间传统文化专家就这样对着我这个分管旅游的副乡长提出告诫。
“是,是,确实这样才对。”对于我这个同样深爱着民间传统文化的副乡长,对专家的告诫自然就只有鸡啄米般点头应承。
“从这里开始,一条弯弯曲曲的青石路如同一条穿越时空的时光隧道,缓缓地一直延伸到那个世外桃源般的古老村落——长兴自然村。”仅几分钟,专家们就来到我早上吃油茶的古村口。
走近古村,村口十几棵足有数百年上千年历史的银杏树,交错着立于村道的两旁,树上杏果累累,微微泛黄的杏叶层层堆叠,一派秋意盎然的丰收景象。一座座青砖墙壁、屋檐上翘、青瓦叠加的桂北民居,紧凑而层次分明地点缀于青山绿水之间。老人们在古屋间幽深的巷道里掰着玉米棒子,几个干活归来的中年人在古树下悠闲地吸着烟卷……一条条洁净幽深的青石板路在一座座古屋之间交错……眼前的长兴古村如诗如画,恬静温馨。
“王乡长,快来喝碗我打的煮茶啊!”在我如数家珍般向专家们介绍长兴古村的历史之际,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热情地向我招呼。
老人姓文,今年刚满65岁,所住的老屋有上下两座,上座是自己的,下座是全家进城已数年的弟弟留下的,中间是用整块整块青条石围成的“天井”。室外是大块大块的青砖砌就的马头墙,鱼鳞般层层叠叠青瓦遮盖的屋顶;室内木板横铺的楼板,各个房间木板镶成的内墙,一桌一椅,古朴典雅,门窗上雕刻的花卉鸟雀等图案,栩栩如生。专家说,这是保留非常完整、典型的明清建筑。
“这位老哥,想不到您对老屋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哦。”一位专家一边细细打量着保存完好的老屋,一边称赞老人把整个屋子打理得如此清爽卫生、整整有条。
“是哦,整个屋子保存得好不好跟有没有人住关系大得很呢。这房子有人住有了人气撑着,就能经历风雨洗礼,只会越来越旧不会坏不会倒;要是没人住着没人时常清扫打理,房子再好也会生霉虫蛀,要不了多久就会被风雨淋漏淋塌。”老人说,长兴村是全国数百个经典古村镇之一,至今已有40多代子孙在这里繁衍生息。目前,村民大多在村外砌了楼房,有的住进了城里,现在古村的住户仅8户。然而,古老的建筑,醇厚的历史文化气息,在人们追求高楼别墅、热衷钢筋水泥的今天,长兴村则以不变应万变的沉着,向世人展示出一种别样的“新貌”。
“王乡长,今天这些专家难得来,一定要留下来喝酒。”看到来的专家时而赞叹整个村落的布局,时而为历经几百年的风吹、日晒、雨淋而不倒感到欣慰,时而为这些木雕仍保持原貌,呼之欲出的图案叫绝,老人显得很兴奋。他似乎觉得这些专家称赞老屋、赞美古村,就是在称赞自己,赞美自己。
“这是我自己煮的红薯酒,我们这还有红薯干、煮茶、土鸡……”老人煮了一锅烟熏腊肉,经不住专家的一一举杯来袭,话也多起来。
“这一杯我要敬王乡长,要感谢党和政府,要不是一届一届的政府告诉村民要保护古村、保护老屋,将来要搞旅游,要把这变成城里人眼中的宝贝,就不会还有现在的长兴古村。”老人说着起身朝我走来。
“我们得感谢您的支持配合。”来到这个山区乡担任副乡长一年,我经常来古村转悠,接触多了,我深知老人的酒量和豪爽。面对盛情的老人,不胜酒力的我不得不一饮而尽。
“老文啊,你可是个有福之人,住的老屋里可全是宝贝呢,祖宗留下的东西您一定要为后代保护好。”一位张姓专家再次向老人举起酒杯。
“是哦,这几年都有山外的人进村偷石座、偷雕花的门窗到城里去卖,我住到这里就是要守好这里的一砖一瓦一门一窗的。”老人对这样的现象感到气愤。
“古村四面环山,环境优美,春有鸟语花香,夏有青山绿水,秋有银杏金黄,冬有古木映衬,我看可以把这里做成类似于艺术村的村庄,让画家来此写生,摄影师来此采风,让学生来此实地了解民间传统文化。”酒杯交错间,一位曾姓专家对古村的未来提出了设想。
“还必须要把长兴村的原居民全部请回来,一是增添人气,二是把原有的传统手工艺及美食恢复起来,比如这里的手工雕刻,红薯酒、煮茶等等。”说起古村的未来,一位李姓专家在酒劲的作用下激动不已,讲话的声音随即提高。
“你是讲像我这样守了一辈子老屋的人继续守着,让到村外住进洋楼、城里安家的村民都回来?”老文似乎对李姓专家的话不甚理解。
“对,而且绝对不能让现代化的东西在古村居民家中出现,比如自来水改成水缸或石板围成的水柜,电饭锅改成原来的铁锅,煤气煮饭改用柴火烧饭,甚至连现在的塑料水瓢也改成原来的竹木制作的水瓢……”李姓专家说得详细具体而又决绝,我听了也觉得有点意思,并不断地点头深表赞同。
“还有没有其它更好的办法既能保护好古村,又能不改变村民不断现代话的生活?”老文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古村就得有个古村的样子,不能搞得不伦不类。”面红耳赤的李姓专家越说越激动。
“那你来住我的老屋享福,把你城里的洋房给我受罪!”老文的脸色黑将下来,把手中的酒杯往地上一丢,整个酒桌的气氛随即跌入谷底。
“是的,老屋冬暖夏凉,住着是挺舒服,但是也阴暗潮湿,屋顶的瓦片每年都得拣修一二遍,田里收回来的稻谷晒到村口的晒谷平,还得夹起蚊帐被单天天晚上守夜。现在村外的小洋楼气敞亮堂,屋顶不仅不用年年拣修,收回来的稻谷还可撒到楼顶想晒多久晒多久。好不容易盼来自来水、电饭锅,免去了几代人天天担水吃天天上山砍柴烧的苦累活,你一句照旧我们还活到有个卵毛劲。”老文竟抽泣着说起粗话来。
酒桌沉寂下来,老文的老屋如同隔壁已数年未住人的老屋,死一般安静。
其实,老文家的情况我清楚,他此刻的心思我也能理解。住在老屋下座的弟弟一家因在县城做生意,有了钱就在县城买了百十来平方米的地皮,一口气砌了一栋七层的楼房,除了儿女老少全家搬进了县城,还有二三层空着往外租。隔壁邻居一家也因为进城打工,回村便住进了在村口砌得如同城里别墅一般的小洋楼。老村的居民进城的进城,迁新居的迁新居,连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在城里苦撑着非在城里买房不可。古村渐渐变得冷清,加上老伴的不幸过早离世,老文守着偌大的老屋,生活却一天比一天孤寂。为此,一直在城里打工的两个儿子常常催他到城里帮忙照看孙子,一起到城里居住也好有个照应。
“每到银杏叶黄的秋季,都有一拨一拨的城里人扛着相机来村里给老屋、银杏拍照,我的心里就会乐开花,一边为是古村的居民感到骄傲,一边我还学着电视里免费给他们带路当导游;每次碰到有城里人问是否有吃的,我都来者不拒,想方设法张罗。”良久,老文终于再次打破沉默。
“尤其是每当有上级领导来调查向我了解情况的时候,我都义不容辞、毫无保留地详细介绍古村的历史,一遍遍讲述有关古村的民间传说。后来为了偷懒,我干脆请人把我讲述的历史、传说写下来,编成了一本小册子。领导们要吃煮茶要吃土鸡,我会主动拿出我自酿的红薯酒,心甘情愿杀掉仅有的几只土鸡……”老文再次蓄满酒杯,话还没完的意思。
“我没得你们讲的那么高尚,我就是一个天天盼着将来能过几天城里人那样的好日子,盼着自己的儿孙也能像城里人一样生活的农民。我希望来古村旅游的城里人越来越多,也好给村民带来些收入;我盼望上级领导为保护古村能投入资金征收古村,或者招商引资带老板来买下我们的老屋,这样我苦守完好的老屋就能多得些钱,即使不能为儿子在城里买房,至少也能凑个首付。”老文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紧绷的面部终于松弛下来。
听完老文的述说,专家们面面相觑,身为分管文化、旅游的副乡长,我更是随即陷入沉思,良久说不出话来。
直到今天,我已经又被火急火燎地几经辗转,调进县城某局成了单位的一把手,而长兴古村,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老文所说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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